【短篇/庵嗣薰】遥远过去的观星者

  “去看星星吗?”

  “呃?”

  坐在他不远处一张琴凳上的渚薰作出如上提议的时候,碇真嗣正在修改琴谱,正埋头在五线谱上涂涂写写的少年抬起脑袋,脸上挂着诧异的神色看向他的友人,显然觉得这个提议太过突然。

  傍晚时分呈现出橘色的阳光照映着他手里正在修改的乐谱,《Quatre Mains》,是两人不久前用钢琴四手合奏的曲子。那是由于薰心血来潮的邀请而产生的令人不安却又留恋的经历,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弹钢琴,加上还是即兴演奏,本职是大提琴手的碇真嗣具体表现如何,也就不难想见了。尽管薰给了他相当的好评并且声明那不是安慰,他还是感到一阵惭愧。不过也因此,他记住了钢琴的触感,尽管演奏大提琴才是他的正业,真嗣仍在心底里有那么一丝期待,想要再试试弹奏钢琴。

  这一点大概是被薰察觉了,否则也没理由说明在他对着钢琴发了十分钟的呆之后的第二天对方就将一份手写的乐谱递到了他面前的事。那毫无疑问是他们之前所弹奏的曲子,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大概凭着记忆写下乐谱也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情。

  而这个在某些方面意外地自我中心的人将乐谱递到真嗣手里之后,就不顾他的反对笑着提出了接下来低声部的修改工作拜托真嗣君了哟这种自顾自的话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有那么一点微妙的任性啊,显露出人类性格的薰。那时他抱着乐谱叹着气想。

  托这份工作的福,他已经连续五天没吃好饭没睡好觉,连刷牙和洗澡的时候都在想着作曲的事情,尽管乐理知识多少懂一些,但真要进行作曲,他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因此又少不了往图书馆和书店跑的时间。人类的脑子毕竟没有使徒那般好使(大概),五天过去了,他完成的那部分还只相当于渚薰半天里的工作量。

  就在他还在跟膝盖上面一沓书和乐谱进行斗争的当儿,一直坐在钢琴旁边摊手托腮半眯着眼看他的渚薰突然发话了。

  去看星星吗。

  真嗣一瞬间莫名地觉得那真是和本人一样任性得一本正经的提议。

  而他偏偏最无法拒绝这一点。

  “薰君想看星星的话,我没什么问题。”他将膝盖上的书和乐谱整理好,拿在手里站起身来,说话前他稍微增大了呼吸的幅度,以令自己能够平稳地和友人对答。然而对面的人却像是要故意捉弄他似的,忽的把脸凑近了他。

  “只是因为我想看而已吗?”

  “咦。”

  眼看着这个人几乎要把额头顶到真嗣自己的额头上,脸上是一副期待着什么似的表情。他思考了半天也没能找到解读的思路,只得回以对方歉仄地目光。好在薰也没有任何不满的表示,只是眯起眼睛,红色的眸子在橘色的光线里闪动着细微的光。“真嗣君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对方的问题令他惊讶地眨了眨眼,一时间仿佛在一片未知里找到了前进方向似的,即使还有些忐忑,但总归有了回答的方向。

  “呃,我也很想去看星星,”最初还有些窘迫,然而随着不断把话说下去,真嗣感到自己的嘴角甚至也扬了起来,一种在胸腔里涌动的微妙情绪促使他在顿了几秒之后有一次开口,“这个……总觉得和薰君一起看星星的话,会很高兴吧,这么觉得——”

  他的话在中途断掉了,面前的人微妙的神色变化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薰褪去了原先的笑意,脸上隐现的是诧异的神色,即使在黄昏的天光下难以分辨,他还是捕捉到了那人神色的些微异常。

  “薰君……?”

  他一边问,一边鬼使神差地腾出右手覆到小提琴手的脸颊上,微微发热的,有一点柔软。

 

  夜幕开始降临。

 

  他们已经赶到离学校最近的山丘上,盛夏时节,脚下的绿草长得几乎没过脚背,上山之后的第一阵晚风吹得无比舒适,这让他有了就在这里躺下来的念头。他看了薰一眼,对方似乎也这么想,两人对视着笑了笑,于是并肩坐了下来。

  习习的凉风吹在并排躺着的两人身上,小提琴手将双手交叠在脑后,微微曲着右腿,看上去和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年别无二致。真嗣则双手平放在裤袋两侧,仰头望向天空。

  “说起来,刚才真是吓了一跳。”

  “是吗?”

  “总觉得,有点新鲜……我第一次看见薰君那样子……脸红什么的……所以很惊讶。”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故意将视线集中在眼前的大叶草上,看着它晃动的样子近乎出神。这样的伪装在渚薰的面前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意义,然而即使肯定会被薰看穿,他也并不觉得会太过难堪,或者说,因为坚信着薰不会做令他难堪的事情,因而感到无比的放心。

  “很奇妙啊,那时的感觉,但是我很喜欢。”

  对方这一席话把他吓得“诶”了一声,“薰君……喜欢那个时候的感觉?”

  小提琴手毫不避讳地点点头,“是啊,心里很温暖,虽然因为真嗣君突然那么说而有点惊讶,但是是很幸福的感觉。”

  “不会有……难堪或者尴尬的感觉吗?”

  “该说想要把自己藏起来的冲动还是会多少有一点吧,在一瞬间也会有‘这个样子的我真嗣君会反感吗’的担心,但是感觉到真嗣君并不讨厌之后,也就渐渐变得不再担心了。”

  “有时候觉得,能够解读A.T.Field真是厉害的能力啊。”

  “对于李林来说,是种很犯规的东西呢,不过,只有解读自己这一点做不到。”

  “为什么会无法解读自己的呢?”

  “因为解读A.T.Field这件事情本身,就需要我以自己的A.T.Field来与对方接触才可以,这个过程如果受到情感的影响,就会因为掺杂主观臆测,使获得的信息带有误差。因此在进行解读的时候,我自身的A.T.Field,包括我的意识,都是摒除了自己主观情感的‘空白’状态,将自身变得‘透明’,以保证信息的客观性。其实,和人类反映他人的特性差不多,人们往往比起自己,更容易看清别人啊。”

  “所以,如果我解读自己,得到的不会是正确结果,只能通过真嗣君的反应来进行把握,再自己记住那是怎样的感觉,高兴的感觉,难过的感觉,幸福的感觉……‘害羞’的感觉也是。”

  真嗣看着对方的笑脸,上面洋溢着的是对所学的一切都兴致勃勃的初学者的神色。

  天空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从他们所在位置一侧的山头,橘红色的光仍照亮着一小块的天空。耳边的野草和远处的树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风大的时候,连头发都被吹起,有意无意地在额头上挠弄。

  “还是第一次一起看星星呢。”

  真嗣忽的听到身边的人说。

  侧过头,引入眼帘的是小提琴手出神地望着天空的侧脸。那人没有像平时一样微笑,这一点令对方看上去不再像平时那么遥远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迷思的神色,像个发着呆的普通少年一样,这种微妙的呆滞出现在对方脸上,竟然莫名地有些可爱。

  “好像是这样啊,”他也认真地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三次冲击结束之后好像一直都没有再和薰君一起待到那么晚过呢,那之前也没有这么在外面看过星星。”

  身边的草地发出了响动声,当那声音消失时,他隐约感到小提琴手的呼吸吹在了自己的脸上。那人的气味很淡却很好闻,和他过去驾驶作战兵器时经常打交道的LCL液体很像,现在想想,那种被稀释过的LCL的味道其实还不错,换句话说,即使是花的香味,过于浓烈的话也还是会让人受不了,相较之下,清淡的气息总是能让人愉悦。感觉到那人的吐息时他有那么一瞬也想转身面对对方,然而一种微妙的尴尬却阻止了他这么做,仿佛与此互相呼应似的,他感到自己的脸不争气地泛起了微微热度。

  “这么看星星的印象,似乎已经是两千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薰扬起嘴角,由于翻身的关系,他现在正枕在左手的手臂上,右手捏着面前的一根绿草,饶有兴趣地摆弄它。

  “两千多年前?”

身边的人仍是笑。

  “在还是亚当的时候,曾经有过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星星的经历。虽然现在的我已经不同了,但是毕竟装着那个灵魂,因此也拥有着那时候的记忆……那时候,在睡着之前,好像一直在注视着天空。”

  “两千多年前……那时候的天空是什么样子的呢?”

  “感觉比起现在要‘透彻’吧,”小提琴手说眯起眼睛,“只要这个星球进入背光面的部分没有被太多云层遮挡,星空就会很清楚。因为除了两极极圈以内的部分,晚上几乎没有任何的光,是完全的漆黑,这样一来,就只有远处的星星是最亮的了。”

  “的确……现在的话,不走出城市,即使是晴天的晚上也很难看到星星呢。”他望着渐渐转黑的天幕如是说,这句话说得有些踌躇,因为听到身边的人的话时,他感到胸腔里一阵酸涩,同时,他的脑子里有浮现出另一件事情,“说起来,这个薰君的解读A.T.Field有点像呢。”

  “是怎样的相像呢?”一旁的人点着头,示意他说下去。

  “那个,就是当地上没有灯光,一片漆黑的时候,看到的星空就会比较清楚,但如果在城市里周围全是灯光之后,那些光就会影响对于星星的观察吧。”

  似乎认同了真嗣的说法,小提琴手笑着点了点头。

  这令他得到了些许鼓励,心里稍稍高兴了起来。然而仍有些东西在脑子里盘旋着,令人不安。

  异于常人的感受力也好,两千多年前的记忆也好,这些都在不断的提醒着他身边的小提琴手是个怎样的存在。使徒,神祇,一尘不染,能够用来描述这个人的词语,总是给真嗣一种自己永远无法站到他身边去的感觉。

  即使答应了替对方解读自身的请求。

  即使被强调过自己是特别的。

  他依然觉得,或许几百年几千年之后渚薰依然在世界上存在着,依然美丽,依然一尘不染,碇真嗣却早就在时间的河中化成了泥土。

  这个人再怎么停留,也是以自己的存在时间为限的。

  然而,碇真嗣会死。

  他不知道薰是否感受到了他此刻的想法,用澄清了属于人类的那部分纷乱而冗杂的情绪后那清澈透明的A.T.Field,抽丝剥茧地解读他。尽管有些不安,然而此刻他实在是不太想说话,只能强迫自己将视线往夜空深处投去。就在这样的沉默中,身边的草丛又动了动,细微的摩擦声过后,他感觉到小提琴手与人类无异的,有一点温暖的体温。

  “即使真嗣君作为人类存在的时间耗尽,那时的我也不会再让真嗣君回归‘自由’了吧。”他感到那人的身体几乎贴上了他的手臂,在这样的近距离下,薰轻轻地说。“我想我会无法忍受真嗣君的灵魂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在那之前接收你的灵魂,和我共存下去吧。”

  听着这个人不知何故放得很轻的声音,即使两人的距离近得有些微妙,他也还是忍不住转身面向对方。

  薰没有笑,当然没有,从听见那人的声音时,他就感到这不是以笑的表情所能发出的声线。然而他也无法描述对方究竟是怎样的表情,薰的表情很淡,加上夜里周围一片昏暗的缘故,他实在看不出明显的难过或是痛苦的神色来,可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变得很想接触这个人,甚至,不仅仅是想接触。

  “我可以吗?”他问,“即使很久以后,到我自己的生命也我无法企及的时间之后……也可以和你在一起吗?”

  身边人的右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几乎是同时,他看见小提琴手点了点头。

  “在那些很长的记忆里,有一段时间,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沉睡,那时候我对于周围的一切都没有特别的感觉,就睡在一个现在看来大概非常寒冷的地方,直到被叫醒来。”小提琴手轻声叙述者,“醒来之后,一开始也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只是觉得试图违逆这个世界的意志的李林很奇妙,或许那是智慧之果之所以被称为禁忌的原因吧,人类看起来渺小,然而每一个个体都有着和这个世界一样活跃的意志,我好奇着这些生命,这么想着,才会偶然地决定接触。”

  “然后,我就被真嗣君吸引了。”那人说,“真嗣君的心,很漂亮。”

  “薰,薰君以前就经常这么说啊……”

  对方笑着点头。

  “真嗣君的心和这个世界一样漂亮,”薰握着他左手的右手稍稍紧了紧,“或者说比这个世界都漂亮也不为过。”

  “啊这……这怎么可能呢?”

  “这样的真嗣君,我很喜欢。”对面的人无视了他慌乱的反驳,“我喜欢真嗣君。”

  “不只是真嗣君的心,真嗣君的一切,都很喜欢,很想了解,想在一起。”

  真嗣本以为自己会惊讶得大喊出声,然而他却只是呆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薰的手还紧紧握着他的手。

  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么紧地抓着他的,真嗣想不起来,他意识到这个人的手有些发抖的时候,薰埋下了头,“真嗣君,”那人叫他,“真嗣君……”重复着叫他的名字,像是重复某种信仰似的——那一瞬间,被叫名字的人莫名地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真嗣君……我啊,现在完全无法澄清自己的思考,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那人的头发磨蹭着他的下巴,它们的触感让他的心脏在胸腔里仿佛要冲出来似的怦怦地跳动。

  “只是能够体会到很温暖,又有些痛的感觉,强烈得无法排除。”

  听到对方说到痛,他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为,为什么会……痛呢?”

  “不清楚呢……虽然了解真嗣君抱有的好感,所以过去从来不曾为此担心过,但是不知为何还是会不安……虽然有些痛却又很高兴,虽然很高兴却有觉得胸口在痛,真是奇妙啊。”

  尽管语气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是他还是感到了这个人的紧张不安。

  一时间,他感到自己的心口也揪痛起来。

  这个透明的少年,从什么时候起,染上了颜色。

  因为碇真嗣这个人的关系,染上了颜色。

  这个人,使徒也好,神祇也好,就在自己面前,不再虚无缥缈,他的触感是真实的,温暖的,甚至是脆弱的,让人想要紧紧抱在怀里。

  这样的冲动随着他的心脏一并跳动着,最终冲破了胆怯,他伸出手将这个人再次拉近自己,这一次身体相贴,再无任何距离。

  怀里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秒,而后薰回抱了他。

  “我想和真嗣君一直在一起。”在他面前不到三厘米的地方,小提琴手说话时的吐息让他几乎想要就这么凑上前去,只是理智仍旧让他保持着平静。“我想触碰真嗣君。”

  “也想被你所触碰。”

  本质不是人类这一点大概是对方最大的优势所在,即使被人类的情绪所感染,薰依旧直接坦率地将自己的想法尽数表达。真嗣抱着这个人,一时间觉得自己似乎受到了影响,变得无所畏惧起来。

  仿佛只是一个决心一张口的事,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喜欢薰君。”

  比自己所能想象的还要平稳坚定的声音。

  “恐怕是第一次遇到的时候,就已经在喜欢了,本来对触碰这种事情很反感什么的,这样的我却想要接触薰君,一定是……因为那个时候就觉得薰君很特别啊。”

  被他抱在怀里的身体单薄到让人心痛。那人的呼吸有节奏地,一下又一下,随着胸口的起伏,轻轻抚弄着真嗣的脸。

  “我从妈妈变成EVA那件事之后,再也没有遇到过让自己那么想要触碰的人……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对男孩子有着那样的喜欢而感觉自己很差劲,害怕被看到那样的自己,所以总是试图保持距离……可即使这样,心里果然还是会期待着。”

  “所以,对于自己终有一天会消失,怎么也无法到达薰君身边这样的事,一直都很难过。”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么用力地抱紧了薰的身体,“我想和你在一起,想一直都能碰到你,想……不受死亡的约束一直在你身边,那个,因为啊,我想我不会再像这样喜欢上薰君以外的人了。”

  小提琴手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就在这时,他看到有液体从那人的眼睛里滑落下来。

  仿佛被感染了似的,想哭的冲动也涌上了他的喉头。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逊,他拼命压制着这份感觉,对面的薰却挂着眼泪笑了起来。眼泪和笑容出现在同一张脸上,却没有任何的不协调感。而真嗣看着这个人的脸,突然觉得有些心虚。

  他想吻他。

  还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做的真嗣茫然地抬手去摸对方脑后的头发,对面的人轻轻笑了几声。“真幸福啊。”他听见尚含着一丝哭腔的薰的声音笑着说。

  “还会感觉‘痛’吗?”

  薰摇摇头,“我觉得,与其说高兴,不如说,感觉快要化掉了。”

  “化……化掉?”对方这个描述把真嗣吓得在原地愣了两秒,他这副反应大概是太过滑稽了,小提琴手又一次笑了起来。就在真嗣尴尬得一动不动的时候,薰贴近了他。

  “可以让我真的‘化掉’吗?”

  “啊……诶?”

  “现在的我,无法解读真嗣君的A.T.Field喔,”薰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尽管笑着,神色却是认真地,“所以,在真嗣君没有表示的时候,我无法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无法由此感到开心。所以,真嗣君的想法……现在只能真嗣君自己来告诉我了。”

  即使是不具备使徒的感受力的真嗣,也大致猜想得到这个人想要表达的事。

  过去都是依靠薰来理解自己,然而现在不同,自己的想法如果不做出应有的表示,就无法传达到对方那里。至于要采取怎样的行动——虽然心里还觉得有些羞人,但也并非没有个准数。

  他懦弱了那么久,是不是也应该,至少对于这个人,哪怕只是一点,稍微试着努力一些呢。

  毕竟让这个人感到幸福,其实也是他的愿望。

  “真嗣君。”薰的声音宛如某种邀请似的撩拨着他。

 

  “——让我融化掉,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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