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庵嗣薰】放课后

  他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窗户,它们几乎占据了一半的墙壁,白色纱质的窗帘将阳光阻拦在外界,只有勉强透入的光线在帘布上深深浅浅地映出窗栏的轮廓,在褶皱下扭曲成形状。光线并不是很亮,因此有别于晴天的那些时候,帘幕上透着亮光的部分呈现出一种略带凉意的灰白色来。雨水拍打着玻璃,清脆的撞击声持续地错落着犹如钢琴曲在演奏。

  “由此刻存在于眼前的事物联想到其他存在,利用两者相关的部分,不断重新定义原有事物并获得新的体验,并且将这样的联系与修正反复地进行,李林的认识方式真的是很有趣。”坐在他一米开外的凳子上的渚薰抬起手,缓缓放在一旁的钢琴上——那钢琴看起来就给人一种沉静的感觉,通身黑色,表面平滑整洁,即使在这样落着雨的天气,也依然能从上面看到由反射光描绘的匀称线条和光滑的质感,在这个没有学生使用钢琴的教室里仍旧能保持一尘不染的状态,要托每天都用心打扫这间音乐教室,细心擦拭它的人的福:即使不会弹奏,碇真嗣依然像是对待自己的乐器一样小心而仔细地保护着它。

  这一届音乐部并没有安排所谓的值日表,学生们的打扫活动也很懒散,很多时候维持教室整洁的工作都是碇真嗣默默进行的,因为过去就经常做打扫一类的家务事,这样的工作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多麻烦,倒是薰经常留下来帮忙让他有些过意不去,然而真嗣偶尔想要婉拒对方的好意时,总能被薰一句“我希望能看到真嗣君更多的样子”以及“不能和真嗣君一起吗”的反问给毫无悬念地堵回去。

  说起钢琴,那是一种奇妙的,几乎能在他所知晓的任何一种风格中的自如游走的乐器,从泠泠的山泉溪涧,到奔涌的河流,到月夜下的静海,仿佛没有它不能担当的角色,加上几乎囊括了乐音体系中所有乐音的广阔音域,也难怪总是被作曲家所钟爱。

  作为一个大提琴手,他也很喜欢钢琴,遗憾的是这一届音乐部的学生正好都不是钢琴的演奏者——这种尴尬的状况听起来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据说这样的人在这所学校里最初似乎是存在的,只是在这座第三东京发生了一些事情之后,从某天起,那位部员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或许是搬家逃离了此地,或许是,已经消失在了那一系列的浩劫之中。碇真嗣并不清楚具体情况,他是在迟到了十五年之久的秋天来临的时候才加入第一中学音乐部的,而那已经是距离事情结束一个多月后的事了。由于没有钢琴手,音乐室内占据了最大一片空地的三角钢琴对于他们来说也就成了华贵的摆设品,当然也偶尔会有人闲来无事去弹一弹,但也都仅限于一些简单的曲目,几乎无法和自己所学习的乐器相提并论,碇真嗣也曾经好奇地尝试过,但仅仅弹了两下,就因为自我感觉太过糟糕而放弃了。

  他的视线从钢琴上缓缓移向一旁的渚薰——不曾弹奏过钢琴的小提琴手,对方将手掌贴近琴盖表面,有意无意地用食指在上面来回摩挲,他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拉起小提琴时的样子相当悦目,然而假如是弹奏钢琴,他想,一定也十分美丽。在真嗣的将目光投过去之后,对面的人慢慢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而与他四目相对,红色的眸子里是静水一般柔和的笑意。

  明明不是什么很大的举动,却足以令黑发的少年蓦地红了脸,甚至窘迫地低下了头去。一时间他甚至认真地考虑着是否要拿出大提琴来练习,直到在周围环视一圈却没有发现自己的琴盒时,才想起今天自己来到这间教室是因为偶然而非为了练习,不仅是他,一手造就了方才他一系列思维短路状况的渚薰也是如此。想到这里,他又往窗户的方向瞥了一眼。如果是平日里,他现在八成已经到家了。无奈大雨来得突然,正好都没有带伞的两个人不得不在放学后的音乐教室里继续坐着打发时间。

  并非社团活动日的今天,他们其实完全可以直接呆在教室里等待雨停,但是出于“空无一人的音乐室比没有人的教室亲切”这样一种不知为何而产生的奇怪想法,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请求渚薰和自己一起到音乐教室等候。

  持续了半小时的急促雨声听上去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意思,而与对面这位小提琴手的相处也尚不知要持续到何时。这倒不是说他反感和这个人相处,事实上他内心甚至暗暗渴求着这样的相处时间,只是在这样彼此相对的独处时刻,紧张胆怯总是令他看上去无比狼狈,又被薰以微笑来不紧不慢地安抚。

  撇开“使徒”这个存在于过去的概念不谈,这个人不过是个由于兴趣而暂且以此刻的模样存在于现下的“人类观察者”,其存在本身就是个不确定数,哪怕此刻还坐在这间教室里,倘若对人类失去兴趣,恐怕就这么消失在他的面前也不奇怪。正因为是个不知何时就会消失的存在,因此和这个人相处的时间就显得尤为宝贵,因为你无法知道这样的相处是否还会有下次。

  所以只能在这样有限的——或者说是无法确定的时间限制之下,尽可能多地创造相处的机会。

  无法利用大提琴来转移精力的碇真嗣揉了揉脸颊,考虑到自己长时间这样的态度对于渚薰可能会有些失礼,他咬咬牙换回了与对方相向而坐的姿势,强迫自己直视那人的脸。他这一系列的举动大概是有些滑稽,换来了对面的人隐忍不住的嗤笑,这让真嗣再一次地心虚了起来,然而没有给他再次试图钻地缝或是埋头当鸵鸟的机会,薰从琴凳上站起身来,直接走近了他。

  一时间他吓得呆在原地无法动弹,薰在他面前蹲下,抬起的手轻柔地将真嗣耳边的头发向后拨弄,隔了一段时间他总算是稍稍安定了些,然而原本就有些热的脸颊此刻更加烫了。薰这时像是满意了似的眯起眼睛,这令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跳又不慎错乱了几拍。

  “你紧张起来的样子很漂亮。”

  那人附在他耳边说。

  逗弄真嗣这种近乎恶作剧的举止似乎是这个人的爱好,但如果联系到人类观察者这样的身份倒不是什么不合情理的事,作为被给予好感的对象,被“喜欢”的对象,碇真嗣自己,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认为是观察或者实验的首选,如此一来以“观察”为目的,这个人会刻意进行一些刺激也不难理解吧。

  虽然这样的考虑总会令人难过,但毕竟是可能的事实,这个“人”只是认真地好奇着他口中的李林这种生物,而碇真嗣不过是着数以亿计的人类的其中之一。

  他想不到该如何回答对方的话,说谢谢吗,或者是“薰君总是喜欢这么说”,两种念头都在脑海里翻腾着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只能在对方颈窝里垂了脑袋沉默不语,大约僵持了两秒,又觉得自己应该有些什么表示,而抬手将薰脸侧的碎发拨弄到对方的耳后去。完成这个举动的瞬间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和方才的薰一样的事情,而这并不是重点,更重要的是这个看似为对方整理头发的动作,更像是在偷偷地试探对方脸颊的触感似的。

  ——那个时候,面前的小提琴手的手指的确有意无意地触碰了他的脸。

  而他的指尖所触碰到的那人的脸颊,有一点软,有些温暖,甚至,大概还带着些茸茸的感觉——和真嗣自己的脸触感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却又令人不忍放开,不禁想要在上面流连再多一些时间。

  薰这时抬起头,半垂的眸子静静地凝视他。

  “要来弹钢琴吗?”

  “诶?”

  他因为惊讶而拔高了声音,没有想到对面的人会做这样的提议。然而薰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尽管他的脸上还带着微笑,但实际的问题在于——他们谁也不是钢琴手,这样的时候选择弹钢琴,这个人究竟是怎么考虑的?然而就在他满腹狐疑的当儿,白色的小提琴手已经坐到了钢琴前面,明显是刻意留出的琴凳左侧,正好能够再容下一人,对方这时回过头来看他,纵然整个过程里都没有说一句话,其中的意味也已经显而易见。

  他抿了抿唇,默默地坐在了空出来的位置。

  紧接着的一连串状况,则让他之前的战战兢兢瞬间出局,取而代之的是惊讶过度造成的目瞪口呆:只见薰打开钢琴的琴盖,右手的指尖在黑白键上爱抚一般地轻轻掠过,之后干脆地落下,按出一串流畅而轻快的音符。

  “薰君……钢琴居然弹得这么好……”

  “能让真嗣君这么说,我很开心哟,”身边的人稍稍侧过头,微微眯着眼睛看他,“真嗣君应该知道钢琴的联弹吧,我们来试试看。”

  “咦?”

  小提琴手的这句发言再次吓得他倒吸了一口气,“不……这,不行的,我根本没……”还没等他说完,对方突然倾过身子凑近了他,薰本来就比真嗣高出一些,此刻这样的姿势令两人的鼻尖几乎凑到了一起,不,还有,嘴唇……被这一举动弄得条件反射往后躲开的他一时平衡不稳,险些就仰面栽倒了下去。碇真嗣可以肯定自己此刻一定又是一副很滑稽的模样,证据就是不远处响起的薰的笑声听起来几乎和一个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只是对于笑点是自己这件事情,他不由得感到心情一阵复杂。“去进行新的尝试,也是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过了半晌,笑够了的少年揉揉眼睛,紧接着,真嗣怀着不安,看着那只有白皙异常却和人类一样温暖的手以一种很轻却不容拒绝的力道执起他的手,“所以来试试吧。”

  他吞了口唾沫,脸上的诡异灼烧感大概有着不只一种成因:这是明确的邀请,每个发音都是肯定的语气。听起来温和友善却没有任何征求意见的意味,恐怕也说是这个人任性的方式也不为过,而他对这个人的任性往往最束手无策。尽管心里还有些恐惧,碇真嗣总算还是壮着胆子按下了一个琴键,而后他收回手去,往那人的方向征询意见似的看了过去。

  其实薰刚才所弹的旋律他已经能够记得,甚至可以找到在低声部重复它的大致键位,然而胆怯还是让他在第二个音的地方便收了手。身边的人见状并不多言只是笑了笑,转而又在自己的声部又弹了一次,而后回头示意他跟上,于是碇真嗣也尝试性地在琴键上重复薰所弹奏的音符。

  紧张依旧,这次他胆子稍微大了些,一口气按出了六个音来,虽然有些勉强不过也算是成了调。当他再次将不安的目光投向渚薰时,对方的笑容多出了一些赞赏的意味,而后这个人开始双手演奏,一连串欢快的音符宛如泉涌一般流泻出来,连贯而流畅,以一种微妙的感觉打着转,回旋着往空中飞去,而对方的指法亦看得他眼花缭乱。

  即便不是很了解钢琴,他也能断定这是学过多年钢琴才能达到的水平,除此之外另一件可以确定的,就是和他过去无数次想象的一样,这个人无论是演奏小提琴还是钢琴都十分的合适,在白色窗帘衬托下弹奏黑色钢琴的黑白相间的少年,这样单纯又沉厚的颜色看上去有种一切的污浊都在此地被滤除了似的干净。

  只是看着这个人的样子,他便感到自己脸上的灼烧感更为严重了。

  这次薰显然不打算停下来等他重复,见情况如此,他也大致理解了对方的意思,虽然心下十分忐忑,他还是咬咬牙开始试着跟上对方的曲调。

  处于高音部的薰的演奏从未间断过——这一点真嗣后来回想的时候总会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们的面前根本没有任何乐谱,虽然也不排除记熟了乐谱的可能,但既然是这个人,随性演奏的可能性反而才是最大的吧。在这样雨点般错落这却又一气呵成的旋律陪伴之下,他的尝试也不断进行着:一次,两次,三次……凭借直觉配合上身边人的演奏,这种感觉很奇妙,有点紧张,又有些说不清的高兴,直到薰将这首即兴编就的曲子婉转地停住,他才将琴键上的双手收回放到双膝上,惴惴不安像是等待着老师评语的学生。

  “果然很棒。”听到身边的人这么说的时候,碇真嗣这才感到自己悬着的心放下了,视线也试探着从原先自己的膝盖上缓缓移向钢琴,移向身边人放在琴键上的双手,对方被白衬衫勾勒出的单薄肩线,最后停在了这个人的脸上。薰并没有看他,对方半垂着眸子,碇真嗣隐约觉得这个人的视线大概是落在了此刻仍静静停留在钢琴键上面的双手上。小提琴手的神色似乎是有些迷思,同时又带着些孩子似的满足。

  “和真嗣君一起演奏的音乐,令人心情舒畅。”

  即使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已经习惯了薰时常冷不丁冒出奇怪的话,但每次听到对方煞有介事地笑着一副诚恳又无辜的样子说出这样的话时,他的脸依然会不受控制地从脖子红到耳朵根。“这……是这样就好了……”他慌慌张张地觉得应该反驳对方的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最后也只能半推半就地应了下来,“抱歉我……我的水平果然还是……”

  “即使撇开安慰的目的来评价,真嗣君弹奏钢琴的才能也远远超过其他的初学者哟。”

  “这种事情……”

  面对真嗣慌张得举起双手在胸前试图否认的举动,白色的小提琴手笑得眯起眼睛,抓住他的肩膀颔首令两人额头相抵,“而且比起这一点,和真嗣君一起弹钢琴很高兴,我想这件事情才比较重要吧。”

  “……”

  他能感到自己喉咙里传出一阵微弱的、短促而沙哑的声音,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样一种诡异的状态甚至让他开始疑惑着自己是不是感冒了。在没有了钢琴声和交谈声之后的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雨声,介于安静和喧嚣之间恰到好处的暧昧声响既不令人烦躁,也不使人寂寞,就像面前的这个人一样。

  他和这个人彼此以额头碰触着对方,这样的姿势令他无法将视线再移到其它地方去,他看到那人的眼睛,即使在下雨天这样光线并不明亮的时候,在拉着窗帘的室内这样一个相对昏暗的环境下,对方的眼睛依然美得动人心魄,尤其在这样的近距离下,他甚至能够看清对方每一次眨眼时随之颤动的长长的睫毛。长相清秀已经不足以用来形容这个人,即使这样的说法对于男生来说有些失礼,但是碇真嗣打从心里的确是觉得薰有着一张漂亮得不输给女孩子的脸。

  无法逃开这个人的注视又感到紧张的他最终选择了闭上眼睛。

  “真嗣君。”在这充斥着雨声的沉默里薰突然开口说。“真嗣君觉得我的心是什么样子呢?”

  “诶?”

  被问到意想不到问题,他在惊讶之中睁开眼看向对方,薰放开他,坐直身子,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几分郑重。真嗣低头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只能找到诸如温柔、善解人意这样的,看起来并不像是对方想要的答案的形容词。与此同时,他才尴尬地发现自己对于渚薰这个人的事情其实知之甚少。

  除了对方告诉自己的事,他不曾了解过这个人更多东西,除了人类和音乐,他不知道这个人还喜欢什么,除了温柔和沉静,他不知道这个人还有怎样的性格,除了笑容,他从未见过这个人其他的表情,他们所交谈的重心从来都是真嗣自己怎么样,真嗣的过去真嗣的想法真嗣的未来,那么理所当然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在一味地放任这个人走近,因为这个人某些缺乏人情味的态度而难过,单纯地因为对方的肯定而满足时,从未想过主动去了解,从未想过自己去确认这个人的想法和感受。

  这个人曾经简单地就看透了他的心,将他从濒临崩坏的境地拉出来,讽刺的是,他却被反过来的类似问题问倒了。这样的认知让真嗣感到羞愧万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只能咬着嘴唇发不出声音来。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啊,”身边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并不是希望真嗣君因此而难过才这么问的。”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小提琴手,这个人的表情并非过去捉弄他时那种带着奕奕神采的沉静中夹杂着孩子气的笑容,尽管同样上扬着嘴角,薰的表情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多月前,在一片死寂的盛夏空气中,在这座城市的地底被真嗣操作的机械的右手握在掌中时候的微笑。

  真嗣呆呆地看着这个人隐现着几许苦恼的表情,依旧说不上话来。

  “真嗣君,一直在为我过去所说的‘为了更多地接触和观察人类而重回世界’而不安吧。”对面的人突然改了一个话题,以近乎肯定地语气向他问道。

  在这个人的洞察力之下他永远也无法逃开。

  真嗣沉默了一阵,点了点头。

  “现在想起来,恐怕那时的我,在说谎。”

  “诶——!?”碇真嗣因为惊讶过度,整个人几乎都要从座位上弹起来,他坐直身子,注视着对面的人仍旧有些神色苦恼的脸,脑子里塞满的念头都是难以置信。

  “我对于一件事物产生好奇是在自己理解接受范围以内的,但‘贪恋’这样的情绪,却是在接触过人类之后才出现的,如果单纯只是好奇的话,大概现在也早就失去兴趣了。但是我依然停留在这里,大约是因为‘不想离开’的缘故。”

  “我、我不是很理解……”

  “使徒本来就和人类有着一定的相似性,况且我还是在人类的躯壳中醒来的,说不定,我自己早就已经被感染了,在遇到真嗣君的时候,就被人类感染了。我是因为不想‘离去’,才回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薰收回放在琴键上的手,注视着自己摊开的掌心,“李林的世界,有种和我所存在的世界不同的感觉,和我过去所处的世界对立着,或者说,对于我原本只有‘一点’的、无所谓大也无所谓小的世界而言,这种东西的存在造就了'距离'。”

  “如果要描述那种差异的感觉,人类的世界比起我们的来说,会比较‘温暖’吧。”

  “人类的存在比任何一个使徒都要活跃,他们的所产生的‘矛盾’不断地扩张着这个世界的范围;其他的使徒所追逐的,是没有束缚的,各处平衡的自由,这是世界未来将会去往的方向,对于人类而言,则是名为‘热寂’的末路,而人类抗拒它,追逐差异性,将自身陷于各式各样的矛盾之中,让意识在这样的矛盾之中不断挣扎发声,人类的意识本身就是反叛,试图支配,不甘于顺应安排,而试图维持自己的生命形式。”

  他被身边人噼里啪啦砸出来的一席话弄得慌了手脚,摇着手试图让对方停下来等等,“那个……薰君,我听不明白啊。”

  这一点似乎在薰的意料之中,那人握住他的手露出一个微笑,“简单来说,现在的我并非因为好奇而存在于人类的世界,而是,因为留恋才待在这里,人类的世界很温暖,我想要待在这里。”

  “不仅如此,那时候我……大概更多的是舍不得离开真嗣君,因为想和真嗣君在一起,因为想要待在真嗣君身边生活,再一边了解更多有关李林的事情。”

  “因为这么希望着,我才会来找真嗣君,我最感兴趣的是真嗣君,最想了解的是真嗣君,想知道更多你的事情,也想置身在你的世界里。那个时候,对真嗣君说‘为了观察和接触’这样的原因,是骗人的。”

  “诶……”碇真嗣被一通夸张的言语弄得两颊通红,半天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他抓着头发,支吾了很久才很没底气地小声问身边的人,“那……为什么那时薰君要那么说呢?”

  “矛盾,我是这么想的。”

  小提琴手眨了眨眼睛,对方的睫毛轻轻颤抖着,瞳孔里隐约闪动着光芒,真嗣脑海里一时间涌起一种奇妙的猜想:这个人在紧张。他摸索着碰到那人的手,将那人白皙修长,和人类一样有些温暖的手用自己的双手包住,这时他感觉到身边的人轻而缓长的吐息。

  “那对于我自己来说是种新鲜的体验,那样一种感情,有时令人不安,有时让人难过,当我想找到自己存在于此的理由时,那种微妙的感觉总是牵制着我,让我说出和本意有所偏差的话,让试图告诉真嗣君一些事情的我说出另外一番话来,并且自身还因此而难过不已。”

  “真正体会到那种感觉时,它的影响还是超乎我的想象,亲身经历的东西比起单纯的观察要深刻得多,当我被人类的这些感情感染的时候,我想我无法再成为别的事物了,但是就目前来说,我觉得这样的变化也不坏,就这样在真嗣君身边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了解你的事情,就已经很让人愉快了。”

  “我可以通过解读其他个体的A.T.Field进而理解他们的想法,然而我却不能解读自己,像人类一样,对于我而言,此刻这副意识的绝大部分都还属于未知。让自己走进这样只有一个大致概念的未知里,老实说我对于它的恐惧大概就和人类面对死亡一样。所以,就如真嗣君所见的,我甚至比你还要紧张。”

  感觉到薰攥紧了自己的手,他点点头,也用力地回握住。

  “但是我现在打算接受它,自己亲身去感受‘生’的世界,虽然令人不安,但这是理解它必要的一步,必须去尝试才行,作为人类要克服这一点有时相当困难,和第一次弹钢琴一样。”小提琴手将空着的右手放到钢琴上,按下某个键——似乎是“so”,钢琴便短促地响应了一声。“但是呆在玻璃窗后面是无法完全感受雨水的,如果是将自己置身于A.T.Field之下的我,就永远只能‘理解’而无法体会真嗣君的想法,即使‘理解’了真嗣君会为追逐‘死亡’的我而难过,也无法明白那样的难过对于真嗣君本人来说是怎样的意义。”

  “让你那么难过,抱歉。”身边的人看向他,微微颔首,诚恳地说。真嗣仍是语塞,只得拼命点头表示接受。雨声远去了,世界寂静一片。一时间只觉得有些想哭的他咬住嘴唇,将额头抵在这个人有些瘦削的肩膀上。“虽、虽然是很难过……”他感到抑制着哭腔说出这些话是个不小的挑战,“但是并没有需要薰君道歉的事情啊——我才是,那个时候杀掉你的凶手……”

  “真嗣君,还是那么温柔呢。”

  原本是为了遏制落泪的冲动而不住地眨眼,却在那时感到了头顶忽然落下的温柔触感,还有细微的摩挲,是薰用下巴在磨蹭他。“不要为此而自责,因为那并不是你的错。”那人的呼吸毫无保留地落在了他的头发上,轻轻的有些痒。即使并不打算因此就原谅自己的过失,但是薰的话无疑给了他一丝慰藉。

  对人类的好奇也好,想待在自己身边之类的理由也好,撇除这些不谈,能够重新遇到这个人,能够和对方以现在的方式相处这件事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在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左手攥着这个人的左手,维持着这样彼此倚靠的姿势,没有雨声的房间内是完全的沉寂,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和小提琴手呼吸的声音。半晌,他感到头顶上传来薰的声音,因为贴近的关系,那人说话时候的吐息就吹在他的头顶上。

  “真嗣君。”

  那人叫他的名字,只是短短的几个音节却莫名地让他胸口一阵痛楚,真嗣突然意识到,除了这个人,再也没有别人会这样叫他的名字。

  没有人会这样容忍他,没有人会用这样温柔诚挚的语调对他说话。

  “怎……怎么了?”

  “可以拜托真嗣君一件事情吗?”

  “是……怎样的事情呢?"真嗣抬起头。

  这不太符合他以往的习惯,因为他能办到的事情,或者说,做过的事情屈指可数,但是如果对这个人说做不到的话,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

  “我希望可以拜托真嗣君,来‘解读’我。”

  “诶?”

  真嗣一时间不是很明白对方的意思,但薰并不生气,反而有些愉快似的笑了一声,“我希望真嗣君有一天可以告诉我,真嗣君所看到的,我的‘心’是怎样的,无法解读自己的我,只能将这件事拜托给真嗣君了。”小提琴手顿了顿,似乎是思考了一下,“从另一个方面说,也只有交给真嗣君,我会觉得比较有安全感吧。”

  他看看对方“我相信真嗣君喔”的脸打了几声哈哈,一方面觉得有种被对方戏弄似的窘迫,一方面感受到掌心里这个人左手的微微颤抖,觉得作为人类的薰搞不好意外地是个敏感纤细的人。面对这个人他还拒绝什么呢,真嗣想着,再次握紧了拽着对方的手,点了点头,在那时他看见面前的人弯起嘴角,像是拿到了糖果的孩子一般笑了起来。

  先前远去的雨声再也没有响起过,令人留恋的安静此刻围绕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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